躁狂與抑鬱,都是我的一部份:躁鬱症及強迫症患者榕榕的真實故事分享

你知道患有躁狂發作和抑鬱發作的感覺是怎樣的嗎?當躁鬱症患者面對著這些徵狀時,又會有甚麼感受?為甚麼強迫症患者會經常做一些重覆性行為?在這篇文章裡,我們訪問了病友榕榕,希望能給同路人共鳴。

故事背景

Trigger Warning: 文章提及亞氏保加症候群、強迫症和躁鬱症。如果你覺得自己的狀態不佳,為免引起任何創傷或不適,請保護自己並不要往下看。

榕榕是一位台灣高中生,小學時確診有亞氏保加症候群,求學時期不幸患上了強迫症和躁鬱症(年幼時被誤診為抑鬱症),目前強迫症已大致痊癒,但因為生病的緣故,仍申請了休學,期間尤其受到藥物副作用的困擾,目前還在尋找與疾病共存的方式。

在這篇文章裡面,我們會一起聆聽榕榕的故事,讓大家可以更了解躁鬱症和強迫症病友的心路歷程。同時,我們也會探討一個很常見的問題:「當藥物副作用令人難以忍受,甚至感覺比疾病的本身可怕的時候,停藥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嗎?」

故事

第一章:榕榕的躁鬱症

在榕榕的腦子裡,有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:小黑小白。身邊人好像都很害怕小白的亢奮,但卻又鄙視小黑的悲傷。

小黑是所謂的抑鬱發作。當小黑出現的時候,榕榕會變得很膽怯怕事,動不動就有著悲觀想法,會過度地接收外界的資訊,過度地用功,過度地努力,過度地擔心一切,無窮無盡地提供一切這世界上悲傷的訊號。

小白則是所謂的躁狂發作。當小白出現的時候,榕榕會變得超級自信,常常提供有趣的點子跟笑話,但是同時脾氣也會變差,偶爾還會有破壞規則、不顧一切衝動行事的慾望。

小黑掌控一切的時候,榕榕會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個木偶一樣,頭、手、腳、身體,甚至嘴被一條條透明絲線纏住無法動彈,滿腦子只會聽到小黑的負面聲音。比如說,有一晚她突然抑鬱發作了,她彷彿聽到小黑說:

「你就是一個沒能力、沒姿色、笨蛋、沒人愛、被欺負的貨色!」

「不要!」榕榕嘗試掙扎:「請不要這樣說!」

「不是嗎?妳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呢?妳就是個浪費資源的人類,有什麼資格活著?比妳優秀的人多得是,也上不了什麼好大學吧?還不如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!」這些念頭越來越強烈,漸漸地榕榕不再哭泣,臉上失去了恐懼以及其他表情,對小黑的批評她逐漸失去意志,慢慢地相信了。

隨著小黑變得更加強大,她開始失去任何正面的動力,直到好像這世上只剩下那個絕望的結論:「你看看,這個世界多麼糟糕,為什麼要選擇留下來受苦呢?讓我們一起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吧!」

「不要啊……真的……只剩下這個方法嗎?」榕榕心中吶喊,但卻開始拿起桌上的繩子,下意識打著繩結。正當一切接近無法挽回時,還好媽媽突然闖進門,把她抱在懷裡痛哭,小黑的控制在此時解除,她也抱著媽媽嚎啕大哭。

而當小白掌控一切的時候,事情卻還是沒有好到哪裡去。

「早!早!大家早!」榕榕興奮的跳來跳去。她有口難言,現在的一切都是小白戴著惡意的微笑所操控的。一大早小白已經讓榕榕在操場邊唱歌邊跑步四圈了,現在大汗淋漓的走進教室,引起同學側目。

上課時,她的注意力也被小白所影響。

「放過我吧!」她在心裡說。

「這麼有活力跟前幾天小黑操縱你時比起來,有什麼不好嗎?」

「的確是有好一點,但妳可不可以……不要太過份?」

「什麼叫過份?讓我來試試看!」小白放聲大笑。

據說在那節課時,已經沒人記得老師在教什麼了。因為榕榕跳上書桌,跳著非常誇張的舞步,又往前跳到前面幾個同學的書桌,最後降落在講台,大聲地高歌,然後把講桌上的東西都丟出窗外。

「書在外面飛呢!好美,這樣很過份嗎?笑一個吧!」小白笑笑的問。

榕榕笑不出來,因為事後小白拍拍屁股走了,需要面對同學的指指點點,面對老師的雷霆之火的,還是榕榕自己。同樣的事情每天重複,有時候是要抵抗小黑的絕望,有時候是要為小白收拾爛攤子——這是她每分每秒都要打的仗,因為敵人就是她自己。

第二章:榕榕的強迫症

除了小黑小白之外,榕榕還有一個叫「強迫症」的好朋友。當強迫症出現時,她腦子會一直出現很多可怕的畫面,讓她嚇得寢食難安,就算她怎麼嘗試壓抑也好,這些念頭就是打死不離開,最後為了滿足強迫症的要求,她只好乖乖去做那些她明知道不合理的事。

這一晚,她一個人在獨自做功課,但卻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檢查門鎖。那個過去被稱為父親,卻會動手打母親的人,真的不會回來嗎?萬一他突然出現,這鎖真的鎖得住自己和母親的安全嗎?這個擔憂已經在腦子裡出現了兩三個小時,害她功課都無法專心做,但還是無法平靜下來。

當榕榕終於下定決心關燈睡覺時,強迫症的聲音又再次傳來:「還有疫情的事啊,你真的不擔心嗎?今天又有本土新增案例。萬一被傳染怎麼辦?那可能會有很嚴重的後遺症的!」

「不會的,我們不是都有洗手跟戴口罩嗎?」榕榕看著自己洗太多次手而脫皮的手掌。她也不想洗這麼多次手,但是心中那個聲音不停的告訴她該去洗手,忍住不理自己又更顯焦慮,她只好順著那聲音不停洗手,但取而代之的是脫皮的手跟感到無奈的心。

「這樣真的夠乾淨嗎?」榕榕喃喃自語,深吸一口氣熄燈。一分鐘後她又忍不住起床,再去洗手一次。

第二天放學回家,她又再做同一樣的事。

「鎖得住吧……鎖得住吧?」她緊張地喃喃自語。

「榕榕?」媽媽走了過來:「榕榕回來了啊!怎麼了?門怎麼了嗎?」

「這鎖安全嗎?」

「當然,沒問題的。」媽媽輕聲說:「放心,他不會再回來的。」

「榕榕?」榕榕突然衝去廁所,媽媽不解地看著:「妳怎麼一直在洗手?」

「你不懂。」今天又有新的境外移入個案,疫苗在全世界陸續出現不良反應。病毒,好髒,病毒,得洗掉……

她覺得自己好丟臉,甚至因為洗手洗得太厲害,班上的人還給她取了難聽的綽號。可是,她還是停不下來。

第三章:榕榕住院和停藥。

「榕榕!妳到底是怎麼了!」媽媽不解地問。

榕榕感到嘴巴被小白控制:「吵死了老太婆!別管我!」

「榕榕!」

榕榕打開門,跑到家外面的馬路上小跑步:「吵死了!按什麼喇叭!」她回頭痛罵開車的人。

「榕榕!」媽媽大叫。

一陣激烈的喇叭聲後,車子緊急斜停在路邊,媽媽千鈞一髮之際把榕榕往人行道拉了回去。

就是這樣,榕榕住進精神病院了。原來當時她是在躁狂發作。

白色封閉的建築,定時的服藥,定時的起床、做操、吃飯。和她住院的人形形色色,有的一直自言自語讓她很害怕,有的情緒不穩突然對著另一人飆罵起來讓她驚嚇,有的則和她一樣,大概也是被透明的線控制的人。有一次,半夜的時候,有位剛住進醫院的病人也是躁狂發作,爬到榕榕床上,嚇了她一跳,從此之後榕榕都得靠藥物入睡。

醫院有著大大的鎖,限制訪客時間,媽媽常常過來探訪,不過更多時候不受時間限制來探訪的是小黑小白,畢竟情緒是鎖也鎖不起來的。有時是小黑繼續纏著她說著悲傷的生存意義,無緣無故讓她去找方法自盡;有時是小白繼續操縱她做出誇張行為,害她不時會被約束(如穿上約束衣限制行動等)。但是總的來說,藥物還是讓小黑小白稍微收斂了一點,穩定了榕榕的情緒。

原本榕榕以為,只要吃了藥,小黑小白就會立即消失無蹤。誰知道醫生說,即使病情好轉,醫生也會建議病人繼續用藥半年至一年,用來穩定病情及減少復發風險。如果病人是第二次病發或家族遺傳風險高,容易復發,可能需增加用藥時間至兩年。若第三次或以上發病,服藥時間更會增長。

榕榕一聽,這樣不是一直吃到沒完沒了嗎?她想想,當小白出現的時候,她起碼能暫時忘記鬰悶感,要是只有小黑、沒有小白的話,日子不是更難熬嗎?而且藥物的副作用真的好多,讓人每天在床上沒有力氣,那倒不如偷偷把藥物停掉,也許這樣子心情反而會更好呢?

她沒想到的是,迎接她的竟是更可怕的惡夢。小白小黑開始變得更可怕,她不但沒有在小白出現時感到開心,反而被控制去做很多衝動的事情,而小黑的負面聲音也變得更加歇斯底里,讓她無時無刻都感到像是在地獄煎熬。更可怕的是,她們會一直急速循環,小白前腳剛離開,小黑就立即出現。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綁在過山車上,不管怎樣尖叫、掙扎,還是必須跟著上下起伏。

還好,後來她乖乖聽話回去吃藥,狀況才慢慢穩定下來。說起過去的經歷,榕榕特意讓我們提醒大家,精神科藥物千萬不要自己驟然停藥,不僅有突然停藥導致的不適,也可能導致再次更嚴重的復發。

第四章:黑白紋理的斑馬

現在榕榕還在努力面對,雖然小黑小白依然還在,但她也慢慢找到跟他們相處的模式。

榕榕想,就像家裡大門的鎖,擋得住某些討厭的人,但有些人終究會穿過鎖來造訪,這時候再焦慮大概也沒用吧。她所能做的是在她們來訪時,招待她們一下,然後耐心等她們離開。就像小白小黑也是,她無法永遠趕走她們,那就學會跟她們相處,有時甚至可以利用一下她們的長處,例如小黑的謹慎小心以及小白的效率和自信等。

於是當兩人同時來到她腦海中的房間時,她不再驚訝害怕了,她彷彿看著鏡子中有三個人,她、瘦小總是在擔心甚至誘惑她自殺的小黑、高大自信會去做危險事情的小白。她們是暫時被固定成形影不離的三人組。

「你們覺得生病了還會發生什麼好事嗎?」她主動開口,小黑小白愣了一下,但始終沒有說話。

「我現在也還不知道,但如果能維持這種平凡生活,說不定以後會發生什麼比較好的事,我不會逃了。沒關係,我知道我們還會在一起一段時間。」榕榕遲疑了很久,顫抖的轉向兩人,就像媽媽抱她一樣,大力將親近卻可怕的兩人擁入懷中。

「我們真的很特別呢,是黑白紋路的斑馬喔。」

(故事完)

關於停藥的小提醒

謝謝大家看完榕榕的故事,希望大家現在會更能理解患有躁鬱症和強迫症的感受。也請大家為榕榕的勇氣鼓掌,謝謝她讓更多人認識她的經歷,相信她的故事會啟發到很多同路人。

現在我們想跳出這個故事,聊聊「自行停藥」這個命題。如果正在看文章的你並不熟悉情緒病,你可能會想:為什麼會有人不吃幫助自己的藥物呢?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?

其實對於很多情緒病人來說,吃藥往往是一個很矛盾的選擇。一方面,吃藥當然有一些好處,例如在榕榕的故事裡,我們看到定時服藥令病情變得穩定;但另一方面,患者要面對的困難也很多,例如副作用、旁人的觀感等等。另外,有時候患者也會誤信一些關於藥物的迷思,例如像榕榕那樣以為躁鬱症比抑鬱症好過一點,或是誤以為只要病情好轉就能隨意停藥等等。

在這裡,我們絕對沒有批判病友的意思,因為每個人面對的困難都不一樣,如果病友選擇了停藥,肯定是有難以啟齒的苦衷,所以我們不想怪責停藥的病友。但是,我們也想要在這裡跟大家強調一下,停藥可能帶來很多負面影響,請大家一定要三思:

首先最大的問題是戒斷徵狀(Withdrawal Symptoms)。精神科醫生麥永接接受明報訪問時,指出用藥期間,我們的大腦花了不少時間適應藥物調節,如果突然停藥,腦部就會出現戒斷徵狀,讓患者的情緒急速轉差、容易緊張、頭暈、頭痛、作嘔、作悶,以及出現如觸電的麻痺感,長遠而言會增加復發的機會。

此外,停藥多多少少會影響治療成效。像故事中的榕榕,突然停藥導致病情惡化,從原本剛剛出院時相對穩定的病況,演變成急速循環型躁鬱症(Rapid Cycling Bipolar Disorder),不僅對她的生活造成更大影響,而且發病期將因為治療上的失誤而延長,加上身體對藥物不再那麼敏感,影響藥效,治療難度會明顯的增加。

因此,一旦開始療程,我們強烈建議不要自行停藥。如果問題主要是副作用的話,建議大家不要急著停藥,因為副作用有時候會隨著時間減退,大家可以等待幾個星期,要是真的還是沒有進步再考慮。而醫生也指出,副作用不一定全部都是壞的,有時甚至可以「利用」藥物的副作用去調節患者的身體狀況,例如:如果患者容易失眠,可以開出一些產生嗜睡等副作用的藥物。

如果副作用真的很難忍受的話,其實也不需要立即停藥,而是可以跟醫生提出調整劑量、藥物品牌甚至藥物品種,有時候單單是一個小微調,就足以消除很多副作用。此外,有時候我們可以尋求其他資源及服務,例如有研究發現,當服用抗抑鬱藥(Antidepressants)或抗精神病藥(Antipsychotics)的患者加入體重管理計劃(Weight Management Programme)時,大多能夠成功減去體重。

即使是非常確定不想繼續服藥,也不可以直接停藥,而是向醫生提出要求,讓醫生給予停藥方案,像是透過緩慢減量(Tapering)的方式,慢慢讓身體適應藥物的消失。同時,醫生也可能安排你接受心理治療,幫助你熬過這段適應期。雖然速度沒有直接停藥來得快,卻會安全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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